第八十六章
季绾绾以为，上次文艺周之后，她应该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见到周耀。 想不到时隔几个月，他们又在学校碰面了。 周耀瘦了很多，本来肉不多的脸颊凹陷下去，眼下一片乌青，原本挺直的背佝偻着，本是二十出头的年级，却比大部分三十岁左右的人还要憔悴。 他这次也没有穿着故显老成的西装，黑色的羽绒外套，里边一件抓绒卫衣，个子不算高，站在一群大学生中毫不起眼。 季绾绾注意到他是因为他身后的中年女人。 女人一身丝绸长裙，外边套着貂皮大衣，手上戴着几枚鸽子蛋大的戒指，恨不得把“我很有钱”这四个字贴到脑门上。 很有钱是真的，很土也是真的。 季绾绾仔细看了她几眼，发现女人的面容与周耀有五分相似。 她就是秦晓曼。 秦晓曼揣着包站在走廊上，目光飘忽不定，总是有意无意的往教室的后排看。 很快，她与季绾绾对上了视线。 秦晓曼先是有些惊讶的愣了下，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，很快露出一副轻蔑不屑的表情，睁大眼瞪着她，仿佛在看什么低人一等的东西。 季绾绾撑着下巴，懒洋洋的勾起一个笑。 周恪目光往外边随意一扫，停顿了一秒，皱起眉。 他抬起手，挡在季绾绾的眼前：“不用理她。” 季绾绾拉着周恪的小拇指，往下拽了拽：“你也看到他们了？” “怎么看不到，”周恪收回手，“就差站到我跟前了。” “他们看上去状态不是很好……哦不，是很糟糕，”季绾绾没忍住又看了一眼，“啧”了声，“她脸上都卡粉起皮了。” 秦晓曼虽然穿的光鲜亮丽，却掩盖不住骨子里的疲态，精心保养的脸多了好几条皱纹，苹果肌整块儿往下掉。 周恪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。 他垂眼看着草稿纸上的题目，修长的手指转着笔：“儿子闯了这么大的货，她这个当妈的怎么可能不操心。” 自从上次周恪讲有关他母亲，以及留下来的巨额遗产，季绾绾就猜到秦晓曼和周耀会私底下来找周恪。 只是她没想到他们会这么明目张胆，直接来学校找人。 离上课还是十分钟，大课间的预备铃打响，走廊里打闹的学生陆续回了教室，老师们从办公室里出来，各自前往不同的班级。 钟老刚出现在班级门口，就被走廊外的毕业生团团围住。 “看着架势，下节生物课要改成自修了，”林镜叹了口气，回过头，“于扬，下节课咱们开黑吧，你带我上上分……于扬，你怎么了？” 于扬是认得周耀的，一见到他脸色就差的不行：“操，这个狗东西怎么来了？” 林镜一头雾水：“什么？谁？谁是狗东西？？” 于扬长叹一口气：“没什么，就是个傻逼，别问了。” 季绾绾原本还在看教辅，现在完全没了心思，她凑近一点，压低了声音问周恪：“你打算怎么办？” 周恪靠着椅背坐，散漫道：“我还没想好。” 季绾绾：“……” 周恪拿着笔在草稿纸上划拉了一会，在公式的末尾写上答案。 过了一会，他忽然说：“一会自修课怎么安排？” 季绾绾一愣。 好端端的，突然问这个干嘛？？ 季绾绾下巴搁在窗台上，闭着眼吹风，随口答道：“玩手机呀，在考虑斗地主还是消消乐。” “都别玩了，”周恪放下笔，“我桌里有本竞赛生物，你看看有没有兴趣。” “……” 季绾绾猛的睁开眼，扭头看向周恪。 她有些惊吓，一句“你是不是疯了，不怕被发现吗”还没问出口，又听周恪说：“被看到也没什么。” 季绾绾缓缓直起身，抿了抿唇，周恪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，压根儿不需要揣摩。 她张了张口，有些迟疑：“不用再等——” 话没说完，教室的前门忽然打开了。 钟老扶着门把，中气十足的喊：“周恪，出来一下，你哥哥来看你了。” 教室瞬间安静下来。 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，齐刷刷的看过来。 于扬一下子就急了：“操，恪哥，周耀那傻逼找你什么事儿啊？” “不知道，”周恪懒声道，“大概是很久不见，想找我叙叙旧吧。” 于扬：“？” 于扬：“……” 在众人奇异的目光下，一脸平静的放下笔，应了声：“来了。 他正要站起身，纤细的手指捏住他的校服衣角，往后扯了扯。 他回过头。 季绾绾仰着脑袋看他：“你书放哪儿了？” 周恪勾了勾唇角：“课桌里，自己找。” “好，”季绾绾停顿了一下，“中午一块儿去食堂吃饭吗，我想吃一楼的铁板烧。” 周恪点头：“好。”他揉了揉她的脑袋，“等我回来。” 教室的前门再次合上，隔绝了所有来自窗外的声音。 班里安静了几秒，随即爆发出激烈的讨论声 “卧槽，外面真的是周恪的哥哥啊？” “我从来没听周恪提过啊。” “想想也正常，大佬这么低调，有个哥哥不告诉我们也正常。” “……可是他们看上去感情不太好的样子。” …… “我天，我一直不知道周恪有个哥哥，”林镜也一脸震惊，“我以为他是独生子女。” 高远说：“我也这么以为，你看恪哥身上那些衣服啊配饰啊，虽然看不出牌子，但一看就很贵，鞋子更别说了，全是限量款的，市面上有钱都买不到……要不是家里人宠着，哪能买这么多啊。” 于扬趴在桌上，闻言轻嗤了一声：“别说宠着了，周恪巴不得和家里人没联系。” 林镜纳闷道：“为什么呀？” “看过电视剧没？回家的诱惑金枝欲孽之类的，”于扬一脸神秘，“你看完就能明白了。” 走廊上的大学生散了大半，多去看别的任课老师了，只剩下周耀和秦晓曼还赖在钟老身边。 周恪出了门，连个余光都没给两人一眼，和钟老打了招呼：“钟老师好。” “呀，周恪来了，”钟老笑眯眯的冲他招手，“过来吧。” 钟老教过的学生太多，除了学习成绩特别优异的学生，基本记不清谁是谁——周恪是个例外，他教书这么多年，从没见过这么有个性的学生。 老爷子一边上课训他玩手机睡觉不听课，一边又忍不住对着他一次又一次进步的试卷夸赞，简直是对周恪又爱又恨。 相比周恪，周耀成绩一般，性格也不讨人喜欢，钟老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“一个被高一学生揍得很惨住院了三个月的高三生”。 “行了，我们聊的也差不多了，我办公室还有一群学生等着呢，”钟老咳嗽了一声，拍拍周恪的肩，“周恪，和你妈妈聊两句吧，注意别影响班里的同学。” 周恪垂下眼，平静道：“她不是我妈。” 钟老愣了下，下意识看向秦晓曼：“……什么？” 秦晓曼的神色很尴尬，理了理头发：“钟老师，我们家的情况比较情况，小恪他——” “别喊我小恪，”周恪微微蹙眉，“我们又不熟。” 秦晓曼：“……” 秦晓曼的脸色彻底垮下来了。 几轮对话下来，钟老已经明白了大概，尽管心里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，他还是抬起手，抵在唇边咳嗽了一声，假装没有听到：“好了，我那边还有学生在等我，你们慢慢聊。” 周恪点头，应了声好。 钟老走后，秦晓曼脸上最后一丝笑容消失，她深吸几口气，平复着自己的情绪。 周恪回过头，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：“有事？” 秦晓曼紧紧的盯着他，胸膛起伏：“你，你是不是……” 她的情绪过于激动，以至于“你”了半天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。 “没事我就进去了，”周恪说，“我还要看书。” “你看什么书？”秦晓曼抬高了声音，“你看得懂吗你？” 周恪扫了她一眼，目光冰冷。 秦晓曼下意识后退一步，正要继续，被周耀拉住了手腕。 “妈，别闹了，”周耀的声音嘶哑，“这里是学校，我丢不起这个人。” 他抬起头，看着周恪：“我们有事找你。” 周恪抬了抬下巴：“那就换个地儿说。” 他下了楼梯，绕着教学楼走了一圈，穿过一片小树林，走到一片没有人的空地。 周恪随便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，转过头，周耀正扶着穿高跟鞋的秦晓曼慢吞吞的过来。 周恪等了两秒，不耐烦的垂下眼，从兜里摸出一包烟，抽了一根点上。 弥漫的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容，只能见那双狭长的眼，漆黑的眸子一眼看不到光。 秦晓曼好不容易走过来，还没喘两口气，见他这样，露出一个鄙夷的表情：“你居然抽烟，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。” 周建国不在，她卸下了所有的伪装，对周恪的不屑和轻蔑□□裸的写在了脸上。 “抽烟怎么了，”周恪顿了顿，说，“你儿子吞并公款制作假账，比起我，他更不是什么好东西。” 秦晓曼像是被戳到了痛点，表情猛的狰狞起来：“你说什么？！” “实话实说而已，”周恪说，“你们找我有什么事。” 他顿了顿说：“如果只是干坐在这里，不好意思，我对看你发疯没有兴趣。” “周恪，你够了没有，”一旁默不作声的周耀厉声开口，“你这么嚣张给谁看，你别得寸进尺。” 周恪掀起眼皮看他：“嚣张的人是谁？得寸进尺的又是谁？” “周耀，”他淡声道，“你到现在都还没有认清现实吗？” 周耀拳头慢慢攥紧，手背上青筋突起，他红着眼睛，眼底布满了红血丝：“我需要认清什么现实？明明都是你，都是你，抢走了我的东西。” “周恪，你就是个小偷，无恶不赦的小偷，你在外面鬼混也就算了，居然还偷家里的钱，”周耀颤抖着声音，“两个亿啊，整整两个亿啊，你说拿走就拿走了，你知道这笔钱对我们家有多重要吗？你这样对得起爸爸吗？” 周恪碾灭了烟，淡声道：“这笔钱是我妈留给我的，别说和你们母子俩有关系，和周家都没有关系。” “至于偷，”他抬起眼，“到底谁才是小偷？” “……” “你们才是卑劣的小偷，”周恪说，“你们偷走了我的人生。” “可你也是周家的一部分，”周耀嘶哑着声音，“这笔钱你就应该留给我们！” “应不应该给你，可以去问问你们的律师，”周恪说，“我想你们已经知道答案了吧？” 周耀没有说话，只是死死的盯着他。 周恪身体往后仰：“我知道你们需要这笔钱，给你们也不是不行。” 秦晓曼和周耀对视了一眼，互相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。 秦晓曼此刻已经顾不上什么了，上前一步：“怎么说？” 周恪不语，只是看着她，唇角扬起一个轻微的弧度。 秦晓曼被他看得后背发凉，心没有来的沉了沉。 “这笔钱是我妈留给我的，给不给你们，自然要征求她的意见，”周恪看着秦晓曼，含笑道，“你来找我，还不如先带着你的便宜儿子回家，在我妈遗像前磕几个头，向她展现一下自己的诚意。” …… 季绾绾到小荒地的时候，距离午餐铃打响已经过去十分钟了。 她在教室里等了一上午，也没有等到周恪回来，最后坐不住，还是想下来看看。 小荒地是她和周恪经常一起来的地方，还有林镜高远倪倩他们，没有老师管，几个人经常凑在一块儿吃外卖打游戏。 周恪正坐在围墙旁边的石头上，低着头抽烟。 他的头发有点长了，刘海已经盖住了眉骨，低下头直接遮住了半张脸，看不清面上的情绪。 季绾绾跨过泥泞的小路，走了过去。 听到动静，周恪抬起头。 他的手边堆满了烟头，打火机和烟盒随意的散落在一旁，烟盒里空空如也，只剩下了一根。 季绾绾俯下身，手撑着膝盖：“不是让你戒烟吗？” 周恪看着他，目光有一瞬间的恍惚，很快回过神：“对不起。” 季绾绾轻叹一口气：“真是拿你没办法。” 她垂下眼，余光无意识瞄到周恪的手背，上边有一道血痕，不深，但是很长，边缘一直冒着血珠子，滴滴答答的往下淌。 季绾绾感觉自己的目光被刺了一下，眼睛生疼。 她倒吸了一口气，连忙捧住他的手：“怎么回事？” “一不小心被树枝勾了一下，”周恪说，“没事，伤口不大。” 季绾绾从兜里摸出纸巾，颤抖着摁在他的伤口上。 她的声音却是平静的，甚至还有点儿冷：“学校里的树枝成精了，还能扑上来挠你？” 她抬起眼，定定的看着他：“是谁弄的？”